【江周】第二十八年清晨


*江周


***
  

周泽楷在巨大的混沌里沉沉浮浮,驱逐不开的零散雾气在他眼前居无定所地飘荡。他是蛮荒野兽,是昏暗天地间唯一的囚犯,黑雾以锁链的模样捆绑住他苍白的四肢。他不懂得挣扎,也不明白为何要挣扎,他已经在这里过了很久,连大脑中的每一寸神经末梢都带着朦朦胧胧的雾气。
  
直到那一天,一片水蓝色的光雾游荡到他眼前。
  
他看着那团模糊不清的蓝色雾气,带着连成一片深海的枷锁,懵懵懂懂地伸出遍布青筋与伤痕的手:
  
「——救我。」

  
*

又是一场梦。
  
周泽楷从梦魇中挣扎着醒来,床头柜上的花瓶里插着的八月桂花散出饱满澄澈的甜香,甜丝丝的气息占据了他的鼻腔,宣告着现实世界的来临。
  
周泽楷捏着被角,还沉浸在方才梦魇的余韵里无法自拔。他呆坐了半晌,抬头看了一眼沉沉作响的钟表——时针刚刚指到三的位置,却几乎已经是他每天准点醒来的时刻。
  
他沉默着叠好被子、开始洗漱、准备早餐,熟练地从冰箱里拿出鸡蛋,看着它们在锅子里化成两个滚圆金黄的煎蛋,亮澄饱满的颜色像是床边插在价值千金的白釉红彩花瓶里的路边随便三两枝野桂花。
  
随着荷包蛋被煎成他最喜欢的嫩黄色,灰白色的面包机同时发出“叮”的一声响。周泽楷心满意足地摘下围裙,那对儿漂亮的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闪过一丝亮晶晶的光芒。橱柜里犀箸与象箸交错混杂,仔细闻能嗅到用奇楠木做熏香时沾染上的花香蜜韵,气味直冲百会。周泽楷目不斜视,从象牙与犀角中拿出一对银光闪耀的普通刀叉。
  
煎蛋还是糖心的——周泽楷的手微微用力,刀尖戳破了圆滚的中心,露出澄黄色的蛋黄来。周泽楷随手拿出一块红肠,就着煎蛋与面包将这份精心又通俗的早餐几口咽进了肚子。
  
吃完早餐,他走到阳台,花藤架下摆放着能容纳下两个人的摇椅,雪白的漆上散出芳馥的浆果清香。他在手边的圆桌上摆了一杯咖啡,加了两颗方糖,在秋日的凌晨,夹带着干净清风的寂静里,摇椅伴随着陈旧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带他飞上云霄。
  

*
  

「小周——!」一个声音在他身后拼命呼喊,「等等我!」
  
周泽楷疑惑地回头望去,满头大汗的青年急匆匆地跑到他面前,扶着膝盖大口喘气,缓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调子里带了些嗔怪:
  
「怎么又提前走?不说好了今天工作结束后一起去我家打PSP的吗?」
  
周泽楷呆呆地看着他。
  
——是梦吧。
  
他狠狠地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剧痛清晰地从下肢上传来,连同着对方的惊讶声一起:
  
「小周?你干嘛呀?」
  
周泽楷长长的睫毛扑扇扑扇,过了好半晌才缓缓说道:
  
「没什么呀。」
  
就是,太想你了而已。
  
江波涛单手拎着公文包,洗的发旧的西服外套被他搭在另一边的肩膀上。他揽着周泽楷的肩膀,同他分享这个假期看到的风景——他去了阿尔卑斯山脉的山巅,同那里的居民一同进行朝拜。他的身上散发着好闻的花香,是和自己床边花瓶里一模一样的味道,身子滚烫的像火炉,声音里夹带的气息让他的灵魂也感到颤栗。
  
周泽楷凑近他一点,以便那股热浪更方便呼到自己的脖颈上。
  
江波涛停下脚步:
  
「小周?」
  
「嗯?」
  
「你今天好像有点奇怪。」
  
周泽楷心里一跳:
  
「哪里奇怪?」
  
「嗯……说不太出来……」江波涛皱眉凝视了他半晌,「可能是我想多了。」
  
说完他又笑了起来:
  
「放了一个长假而已,你有这么想我呀?」
  
江波涛很快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青年们总是有数不尽的话题。两个人的聊天方式很奇异,一直都是江波涛在说,而周泽楷只是间或地发出几个短促的气音,以示自己一直在听。
  
「说起来,再往前走有一家新开的蛋糕店,」走到岔路口,江波涛忽然说道,「我记得你最爱吃糖浆松糕布丁来着,我们去看看?」
  
「嗯?」周泽楷抬头望了一眼,左边是灯火交错的霓虹灯,右边是杂草丛生的荒芜轨道。恐惧忽然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甚至穿过了鼎沸人声,直达那方小小的蛋糕店。他慌张地近乎语无伦次:
  
「不、别,不用了!」
  
「啊?」江波涛茫然地挠挠头,「怎么了?」
  
「没、没……」周泽楷急匆匆牵着他半透明的手走向岔路口的另一边,银灰色轨道像家里暮霭沉沉的面包机。周泽楷用力摇头:「不想吃。」
  
江波涛摸不着头脑,被他像牵线木偶一般带着走,跟在他身边喊:
  
「慢点慢点,你走太快啦——小周!」
  
毫无征兆的,一辆通体红漆如腾腾烈焰的火车在周泽楷惊恐的目光中披荆斩棘,向着已经迈到铁轨中间的周泽楷,呼啸而来——
  
「小周——!!!」

  

*
  

天亮了,一碧万顷。
  
周泽楷从摇椅上弹坐起来,呼吸困难的同时眼皮有千斤重。像尾将死的鱼被捞上岸,嘴巴一张一合,痛苦而费力地呼吸,用背脊拍打着被秋日阳光晒得暖融融的浆果味白色大海。
  
待呼吸悄悄平稳,他将冰冷的咖啡一饮而尽,拿起摇椅旁小柜子上的白玉水壶,给阳台上的桂花浇水。
  
这片空荡的世界中只有桂花是随处可见的:他的床边花瓶上、厨房的窗户下、书房的落地窗前、还有现在的阳台上。各式各样的盆栽桂花,比双人床的另一边枕头上落满的灰尘还要密集。
  
若论往常,他这个时候应该去刷一刷咖啡杯,而后坐在摇椅上边晒太阳边打开电脑处理公事。唯一的乐趣是看云朵飘忽着变换形状,听乌鸦在耳边尖锐地嘶鸣,看日出,看日落。用二十八岁的年纪过着八十岁的人生。
  
阳台上摆着的是一排佛顶桂,在日光与水中舒展枝桠,无所保留地释放着美。
  
真像那个人的眼睛,周泽楷手里的动作停下来,怔怔地想。他们眼睛里的沉静与炽热是与生俱来的惊心动魄,像普罗米修斯盗出的火种,而他于火海之中沉浮,张开翅膀,永不坠落。

  

*

  

周泽楷从小就住在这里。
  
周泽楷的父亲是政府要员,母亲是商界传奇,他性格内向,却从小天赋异禀。他在长枪短炮里长大,给这份内向里带了几分世故。后来在他十八岁成人礼时,父亲入狱、母亲陷入丑闻从三十楼一跃而下,更是又在其中加上了令人心酸的成熟。

当时所有人都说周家倒了,冷嘲热讽从不间断。而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却硬是顶着天大的压力,用父母余下的所有钱财与股份夺回了大半公司,并在短短几年里将公司推上了一个新高度,打肿了看热闹的人的脸。
  
在他人眼里,周泽楷是天才的代名词,天才就是应该这样冷漠而孤寂,独来独往,形单影只。
  
只有周泽楷自己知道,他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

  

他迅速地处理好文件,赶在正午最晃眼的热浪来临前打开床头柜——里面罗列着满满一排安眠药,他熟练地摸出两粒,吞了下去。
  

*

  
「我觉得这个游戏没有介绍的那么好玩,被骗了。」江波涛皱着鼻子说。
  
周泽楷又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果不其然,还是那种熟悉的疼痛,顺着坚强又衰弱的神经攀附而上。
  
江波涛看到了,拧着眉举起比他大了一个骨节的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
  
「小周今天到底怎么了?总是恍恍惚惚的。」
  
周泽楷眨眨眼,忽然笑了起来,温柔的笑意在橘色的灯光下晦暗不明,他的声音干涩又低哑,像用尽全力才能隐藏起喉管里的洪水猛兽。
  
「没怎么呀。」他轻轻说。
  
「好吧,有事情一定要跟我说,不要藏在心里,好吗?」江波涛神情严肃。
  
周泽楷抿着唇笑:
  
「好呀。」
  
「说起来,这次的游戏机完全被杜明那小子骗了,亏我跟他做了十年好友,黑商,实在交友不慎。」江波涛把自己摔到占了大半个卧室的床上,用枕头埋起半张脸,嘟嘟囔囔地说。
  
周泽楷好笑地坐到床边,戳戳他鼓起来的腮帮。
  
「这么一比,小周简直就是天使——是上帝——」江波涛夸张地大喊,「再说,要是把我们认识的年头按婚龄算,我们是不是都能落个银婚了?」
  
周泽楷认真想了想:「还差一年啦。」
  
「啊。」江波涛的表情温柔下来,「已经认识这么久了啊。」
  
周泽楷垂下睫毛,任灯光在眼轮下打出一片雾气般飘渺的阴影。他用食指勾住江波涛的小指在床边悠悠地晃了两下,像宅邸里宽大阳台上吱呀乱响的白色摇椅。
  
「嗯。」
  
他的笑容幸福美好,装着沉甸甸的份量。
  

*
  

周泽楷是四岁那年认识的江波涛。
  
周泽楷上一年级,在平均比他高出一头的六七岁小男孩里像小小的一只糯米团子。他把贵族风的帅气校服穿出了黑色西服的端庄严肃,稚嫩的脸上是因为贫穷和天才而过早彰显的成熟。
  
诺大的校园里,幼齿的贵族公子哥们嬉笑打闹,早熟的穷人家好学生捧着书本在香樟树下背初高中篇目。周泽楷是个例外,他由心地觉得这个校园是那样的天真庸俗,像刚出生、毛还是湿漉漉没长全的鸟儿,拍出的第一下翅膀。
  
但他还是渴望朋友,积极地想要融入集体,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像是一个普通的四岁孩子,却又在一波接一波无言的声浪中瑟缩着退却,像阴生的苔藓,见不得光。
  
「嘿,小妹妹——你平时就是用这样看不起的眼神瞧我们的吗?」
  
学校厕所很干净,每天有人准时来打扫。那是个雷雨天,周泽楷紧贴干燥光裸的土色大理石瓷砖,在哄堂大笑和电闪雷鸣中一声不吭,背在身后的小小手掌里紧握着手机,摸索着在键盘上打出校长的电话。
  
他用着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应有的眼神注视着这些无辜而放浪形骸的鬼魂,紧张的眼神中甚至夹杂了一些好笑,又从心尖上感到透骨的难受。
  
那群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尖笑着推搡着逼近,在他打出最后一个数字,即将按下通话键时——
  
门开了。
  
「嘿,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孩儿不太好吧。」
  
少年逆光而立,浑身湿透。周泽楷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觉得他的声音是那样的温和,他如浮士德般在最后关头被大天使拯救,可他却对天使起心动念。
  
沦陷只需要一个念头。

  

*

  

「我记得那个时候为了你我可是浑身挂彩,在医院躺了足足两个月,还得罪了一大批人。」江波涛鼻子眉毛都皱到了一起,只有看向他的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听不出是埋怨还是撒娇。
  
「嗯。」
  
周泽楷躺在他身边,用手指穿过他的头发,将更透明了些的发丝一点一点捋顺。
  

*

  
「我靠……出人命了!」
  
「跑啊!快找他爸妈!是他先起的头!!」
  
「没气了!!」
  
刚才还不可一世的二世祖们瞬间如鸟兽散,周泽楷的手机摔落在瓷砖上,发出清脆一声响。他浑身颤抖,战战兢兢地摸向少年没了心跳的胸口。
  
「别……死啊……」
  
这件事对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他两个月没有上学,每晚闭上眼后都是少年浑身浴血的模样,他在雾气中诞生,又在雾气中消亡。而当他再一次推开教室房门时,少年端端正正坐在座位上念书,身上散着的是澹澹澈澈的桂花香,见他来了,对他露出一个微笑,温润地像遇见江波涛的前一天出现在他梦里的那汪水蓝色光雾。
  
「好久不见。」
  
江波涛的声音温温柔柔,沐着春风。

  

*

  

「今天晚上别回家了,我煮点东西吃,速冻饺子?还是面条?」
  
「饺子。」
  
「好,不许偷懒,帮我把餐桌收拾一下哦。」
  
「嗯。」
  
周泽楷擦桌子的动作又快又利落,完全看不出来是在公司里呼风唤雨的周总经理。而在江波涛的家里,往往都是这样——江波涛做饭,他收拾屋子,两个人默契温馨地像一对老夫老妻。
  
周泽楷把抹布洗干净,甩甩手上的水珠,走过来把下巴搭在江波涛的肩头,看饺子在瓦斯炉里飘飘忽忽上下翻滚。江波涛头也不回,扣起手指敲一下他的额头:
  
「你这样我怎么好好做饭?」
  
周泽楷变本加厉地在他的肩窝蹭了两下:
  
「那就不做。」
  
「哈哈哈,那饿肚子的可是你诶。」
  
「还有你。」
  
「我晚上太饿,偷偷吃了只面包,所以只有你挨饿,」江波涛笑地像狐狸,「要是让公司里的人知道从小励志自强的高冷周总经理私下里是这副小孩模样,你那群女粉丝怕是下巴都要掉光吧。」
  
周泽楷半眯着眼睛:
  
「不喜欢她们。」
  
锅铲碰在瓦斯炉的边缘上,像乞讨者行乞时敲响的冰冷缺角瓷碗,加了蔬菜汁的面皮在陈旧的老锅里呈着嫩绿的光,沸水咕嘟嘟冒着泡,江波涛的沉默让他感到不安。
  
「是呀。」过了半晌,江波涛微微侧头笑道,唇与唇之间的距离不过几厘米。
  
「你不喜欢她们。」
  
江波涛把头别过去。
  
「因为你只喜欢我。」
  
霎时周泽楷呼吸急促的简直快要失速,可与此同时他又不明白冥冥中到底有种什么力量困扰,让他的心跳的这样不高兴。他鼻腔酸涩,伸出干燥了的双手拥住江波涛的腰身:
  
「其实我……」
  
剧烈的摇晃打断了他的话,周泽楷呆呆地看着天花板,那块石料堪堪欲坠,转眼之间已经塌下了半个角。
  
江波涛只愣神了不到一秒,旋即带着惊恐的神色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出了仅能通过一人的厨房门,在周泽楷惊慌失措想要扑回来的时候,天花板连同水泥钢筋准确无误地砸在了江波涛的身上。
  
周泽楷绝望地跪倒在地,眼看历史一次次重演,妄想抓住他哪怕一片衣角,凄厉地像头发疯的野兽——
  
「不要——!!!」

  

*

  
下雨了,雷霆震怒。
  
入秋的雨,不是绵绵细雨,来势有如龙神呼啸。周泽楷长叹一口气,扭扭脖子,放松放松紧绷的身体与神经,重新躺回了床上。
  
他向来最喜欢下雨的时候,曾经雨水流过脸颊的感觉,江波涛紧紧拥抱他的感觉,都是那样真实且美好。惊雷带着腐朽泥土和甘甜雨水的芳馥香气飘散入室,若是有雨珠打落了阳台上的一排桂花,那便还能闻到更浓郁的桂花香。像他倚在江波涛身上时,那股香气总是比想象中的更好闻些。
  
他毫不犹豫地又摸出两粒安眠药吞掉,焦躁地躺在床上等待着。
  
可这次,他没有遇见江波涛。

  
*
  

「泽楷,你已经四岁了,爸爸给你请的家庭教师明天就会过来,先跟他视频打个招呼。」
  
周泽楷穿着量身定做的黑色西装,稚嫩的脸上是周家人惯有的一派严肃,像头初出茅庐的小豹子,他对着视频礼貌地点点头:
  
「老师。」
  
「你的小学教育都由他负责,小学课程结束再给你另找家教。」挂断电话后,父亲这样对他说,「贵族学校几乎都是些无所事事的二世祖,爸爸不想让你去那样的地方。」
  
周泽楷看见四岁的自己点点头,小声地说:
  
「好。」
  

*

  
江波涛又不见了,周泽楷瘫坐在床上,怔怔地看向窗外。
  
他陪了自己二十四年,为自己死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发丝近乎透明。正如流沙逝于掌心,他大概已经错过了最后一分沙粒。
 
今天是个雷雨天,一如他第一次见到江波涛的那一天。
  
他挡在自己的身前,就是从天倒挂的瀑布,三百六十度的震耳欲聋。除了江波涛,他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
  

*

  
「嗨,小周?」
  
「小周,你怎么还不醒呀。」
  
「你还要睡多久呀?」
  
「小周,快醒醒呀。」
  
「小周小周小周小周小周小周小周小周小周小周小周小周——」
  
周泽楷缓缓睁开双眼,是无垠的大海。
  
「小周!?你醒了!?」
  
江波涛声音激动异常,他包扎地像个木乃伊,半个虚幻的身子卷在绷带里。而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周泽楷费力地抬手,发现只能看到露出来的半截针管。
  
他再次抬头望去,原来只是医院病房浅蓝色的天花板。
  
「明明是我把你推出去了,伤的最重的是我,结果你醒来的居然比我还要晚。」
  
周泽楷沙哑地开口,话一出口就变了调子:
  
「我睡了多久?」
  
「五天,」江波涛在相邻的病床上笑出声,「我动不了,你应该按铃,告诉护士你要喝水。我在第三天就醒了,每天都这样喊你,够有毅力吧。」
  
「五天……」
  
「是啊,周总经理,你知不知道你快要把我吓死了?从小到大我为你受过多少伤,你还这样吓唬我?」
  
周泽楷的眼泪一滴滴流到枕头上,他努力地翻身,尽可能地把江波涛看的更清楚些。
  
「喂喂!你怎么哭了!?小周!?」
  
「真好,」周泽楷哽咽,「还能再见到你。」
  
「别因为这点小事就哭啊……坚强一点啊小周,我们连银婚都没过去,怎么可能这么早就……」
  
「不是的,」周泽楷打断他的话,漂亮的黑眼睛泪流不止,「你要死了。」
  
江波涛愣愣地望着他。
  
「我眼里,你的身子是透明的。」
  
「你为我死了无数次,每次都要好久才能再见到你。」
  
「这次过去,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医院开始震动,或许是余震来了。几盏灯从天花板掉落到地上,忙碌不停的人们尖叫着退离,蓦然间人间天堂变成了末世地狱。而周泽楷仿佛看不到那些,他的语速更快了,他从来没一口气说过这样多的话,像要把一辈子叙述在最后一场梦境里。
  
「我不知道你究竟存不存在,可是我爱你。」
  
「我爱你。」
  
周泽楷拔掉针管,几步冲上前拥住江波涛,伏在他身上近乎嚎啕大哭:
  
「我爱你。」
  
在他的双眼被黑暗蒙蔽前,他听到了江波涛带着柔柔笑意,亲吻在他唇上时所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我也是。」

  

*

  

周泽楷弹坐在床上,汗水浸透了额发,他好像生了一场大病,面色苍白,浑身颤抖。眼泪堪堪挂在唇边,坠落时闪动着流金般的光点,融入灰白色带着阳光香气的大海。
  
床边的桂花已经枯萎了,可怜兮兮地耷下枯黄蜷缩成拇指大小的叶子。周泽楷的意识出奇地清醒,他凝视那片死亡的叶子许久,最后抱着膝盖,小声地哭泣起来。
  

*
  

周泽楷的一切生活轨迹都没有什么变化,他是和母亲一样的商界传奇,任何词汇都无法描述他的成功。许多人都说,若是他能够结婚,子孙满堂,那么论一生圆满,大抵也不过如此。
  
至少在外人眼中是这样的。
  
而若是与周泽楷关系亲近些的人,就会发现他是有一个有许多特殊癖好的人。
  
他报了画画课,学习素描,家里专门有一个柜子去摆放大小不同背景不同,却都是同样眉眼的画作;他喜欢吃速冻饺子,尤其喜欢吃用蔬菜汁擀皮的绿色饺子;他不喜欢天蓝色的天花板,家里和公司的背景墙都是桂花一样的暖黄色。
  
最后一次听到这些的时候,周泽楷已经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他放下手里的笔杆,将新的画作放到柜子里,无数个江波涛在黑暗的柜子里对他温柔地微笑。他对江波涛说晚安,而后走到阳台上折下两枝桂花,插到床边的白釉瓷瓶里。
  
那个晚上,他坐在摇椅上,沐浴星辰风露,在暴雨中做了一场梦。
  
在四岁时曾经出现在他梦里的那场雾气又一次飘散在他眼前,他不想挣扎,即使手腕被乌黑的铁链拘束地发红,他不再年轻,眼角出现了细密的皱纹,他的后腰纹上了一汪水,每一次摆动都像是江水东流。
  
那片水蓝色的光雾游荡到他眼前,化成了他画纸上的人。
  
光雾解开他的锁链,手指蜿蜒间绽放的是盛世的花火,将堕入深海的他拥入唯一的光明。
  
「——好久不见。」
  

*

  
海面天水一色,周泽楷躺在浆果果汁刷成漆的白色摇椅上,唇边是幸福美好的笑容,他被桂花的香味包围在暖色光圈里,暴风雨来临之际,那是荒芜末日里唯一凝下的清光。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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